Eva是科技公司的女主管,她的事業正處於巔峰,憑著過人的專業直覺和衝勁,在職場一路晉陞。她的行程表永遠排滿了會議、演講和參訪,但沒有人知道她每週五都趁著外出開會的空檔跑來看我的門診。 

前幾次來看診時,她只說自己長期失眠、全身緊繃、很容易生氣,而且記憶力似乎比以前差,希望我開點藥。幾週後,失眠的問題靠著藥物解決了,但是她仍然覺得自己很容易煩躁。

「我脾氣很不好。」她給自己一個負面的評價:「每個人都很怕惹我。」我對脾氣不好的女人特別感興趣。 我並沒有直接把「脾氣不好」寫在Eva的病歷上,而是肯定她的感受:「想必有很多事值得妳生氣吧?」
她顯得有點驚訝:「咦?沒有人這樣問過我!」
想了一想,她說:「昨天氣什麼我也忘了,今天是氣我前夫。」。

Eva在三年前離婚,獨自帶著一個五歲的小女兒生活。最近女兒生日快到了,前夫頻頻來電,要帶女兒出去慶祝。然而,過去幾次前夫探視女兒的經驗都讓她很不愉快,前夫會買很多玩具給女兒,「有一次女兒回來還哭著說:『爸爸說他每天都很想我,可是妳不讓我們在一起,妳是壞媽媽』」。她不想再讓前夫有機會跟女兒獨處,但前夫、婆婆和小姑們卻不斷打電話來,責怪她因為自私與怨恨而剝奪了孩子享受父愛的權利。 

談到這裡,Eva的情緒激動起來:「他們說這種話到底有沒有良心!」
後來Eva對他們一律以掛電話回應。不僅如此,她的憤怒似乎已經波及女兒—那天早上女兒只是問了一句:「爸爸什麼時候來?」她立刻大發脾氣,堅持要女兒罰站一小時,任憑外公外婆求情也沒用。

我覺得她應該談談那段婚姻的恩怨,但她似乎無意敘述那段歷史,只氣憤地說:「我絕不會妥協的!再來找我女兒,我就帶棍子去砸他的車!」。她看看錶,驚叫一聲「來不及了!」,迅速拿起桌上的藥單,一邊往外衝,一邊說「醫生抱歉,我要趕開會!」旋風一般地離去後,留下滿室古馳香水的芬芳。
坦白說,她說話的方式和樣子是讓人感覺蠻難親近。可以想像她生氣的時候所有人都只想躲得遠遠的。
護士小姐說:「真急躁,難怪會生病。」
實習醫師問:「她這種是什麼病?」

「你們覺得呢?」聽說當老師要多用啟發的方式。

「她心情不好,像火藥庫一樣,已經影響到親子關係和人際關係,加上失眠、記憶力衰退、負面思考,還想砸前夫的車,這些已經符合憂鬱症的診斷準則了吧?可是她好像能量強大,兇巴巴的,像刺蝟一樣,還能負擔那麼多工作,說她憂鬱症又感覺怪怪的…還是焦慮症?人格障礙?」

「不如先問你,她有病嗎?」我說。

女人生氣是一種病嗎? 其實,我真正想說的是:女人不能火大、不能不爽嗎?

我不喜歡有些醫生動不動就把女人的生氣定義為「情緒調適障礙」、「憂鬱症」「個性問題」,或是荷爾蒙造成經前憂鬱之類的。我相信女人生氣百分之九十九都是有理由的,雖然某些理由乍聽之下很奇怪,只要願意仔細推敲,一定能發現背後隱藏的心結。偏偏一般人沒有閒工夫去替女人思考,女人自己也常常弄不清楚真正生氣的對象,更糟的是,許多女人一旦生氣就會氣到話都說不好,充滿了情緒性、以偏蓋全、邏輯不通的詞句,徹底表現出所謂歇斯底里的樣子,這樣根本沒辦法引導別人瞭解自己思考與感受的原委。本來是別人的錯,結果最後看起來卻像是女人自己在發神經。我覺得這真是女人的一大冤屈。

別以為她只有充滿鬥志的強勢面。」我對實習醫師說:「我們需要瞭解她的過去,分析她為什麼變成一隻刺蝟。」
沒有女人天生就是刺蝟的。

幾週後的夜診,護士轉進Eva的電話,她說自己快瘋了,怕控制不住會去殺人。我聽到她不斷地啜泣,連話都講不清楚,跟平常給人的印象完全不同,真是嚇了一跳。拼拼湊湊,我總算聽懂她發生的事,原來她們公司尾牙在北投聚餐,大家都喝了酒,一個男下屬開車送她回家,經過山區幽暗小徑,把車停下,轉身強吻她,Eva酒意全消,用力掙脫,男同事還自以為是地說:「妳一個人帶著小孩,很寂寞吧!我知道女強人內心都是脆弱的,其實妳很想吧!」

Eva簡直不敢置信,平常自己在公司威風八面,呼風喚雨,這些男下屬個個唯命是從,原來心裡竟是這樣看她的!狠狠摔了對方一巴掌,她狼狽地下了車,脫下高跟鞋提在手上,頂著散亂的髮髻一路奔跑,也不知跑了多遠才攔到計程車回家。她察覺自己劇烈地顫抖,卻控制不住,她開始打自己的頭,恨自己為什麼會感覺如此害怕與無助。

隔了幾天她依約到門診來,脫下高跟鞋讓我看滿佈割傷的腳。我沒見過她如此落寞的神情。其實,在尾牙事件後,還有雪上加霜的事—那天她在客廳打電話給我,掛上電話後,發現保母楞在一旁,等著告訴她,小女兒那天從幼稚園回來後就啼哭不休,揉著眼睛一直說:「同學笑我沒爸爸…」。

她覺得自己徹底崩潰了,好累好累,似乎一切的努力都沒有意義。
她茫然問我:「不管我多拼,在別人眼中,我只是一個獨守空閨、婚姻失敗的女人嗎?」

其實Eva有交往中的男友。但她目前並不想結婚,甚至不希望對方過份侵入她的生活,所以連許多同事都不曉得。她想保有目前獨身的自在,體驗自己在事業、生活各方面能力的極致。 

有一次男友和她一起帶女兒去遊樂場玩,逗著她女兒說:「妳要不要叫我爸爸啊?我作妳爸爸好不好?」,她買霜淇淋回來聽到,當場翻臉,把兩支冰都砸在男友臉上,拉了女兒就走。

我以為他可以瞭解我,可是他竟然也跟別人一樣,以為我是需要依靠男人的可憐單親媽媽!」知道這件事之後,Eva的父母、兄嫂一致責怪她,說她不是怪癖就是太驕傲,而且所有人都認為她太自私,為了自己賭一口氣,強迫五歲的小女兒沒有爸爸,過不正常的家庭生活,「他們都說這對我女兒不公平」。

我看得出來,她知道自己要什麼、不要什麼,但在週遭的壓力、責難下,在眾人等著看她撐不下去的眼光下,在至愛女兒的幸福期待下,她迷惑了,因為這樣的迷惑,她不得不用憤怒的武裝掩飾內心的焦慮。 

我鼓勵她回溯自己如何走到今日的位置,我想,這可以幫助她重新確信自己的抉擇,一旦確信自己的抉擇,她就不需要使用過度的敵意來掩飾內心了。

猶豫許久,她終於重提不願回想的過去: 「我前夫是一個講話很動聽的人,但是做出來的事情卻跟講的都不一樣。五年前他生意失敗,需要用錢,他從我身邊的資源一直去挖,我發覺他跟我好多朋友都借錢,卻沒讓我知道,那個名單列下來,台灣頭到台灣尾,起碼大概有一百多個人,等於是他用錢,我欠人情。」 「他拿了錢去大陸工作,兩年後有次回來,叫我跟他離婚,他說生意又垮了,如果不離婚,我的財產也會被拖下水。」 「其實那時候我覺得辦離婚也好,因為我真的很怕辛苦存下來的錢被他散光。

可是,簽完離婚協議書之後,他就沒回來過,連電話也改了,真的就是人間蒸發。」

「後來我才打聽到,他那時候根本已經有女人,一跟我離婚就跟那女人結婚了。知道之後,我整個人都崩潰了。我躺在床上好幾天,一點力氣都沒有,稍微有力氣以後,又靜不下來,心裡好像有一把火在燒,我只好捶自己、撞牆,不然就是喝酒麻痺。但是清醒過來,看到女兒抱著娃娃縮在牆角,好害怕的樣子,我知道我一定要拿出力量來,就算本來我裡面沒有力量也要想辦法激出來。」 

「我把重心都放在工作上,好不容易還完他欠我朋友的,闖出現在的局面,可是現在他的錢又用完了,女人跑了,才回來用女兒需要父親的藉口來找我!」

一口氣說完,Eva緊繃的身體突然放鬆下來,像個孩子般大哭了一場,是發出聲音,哇啊哇啊的那種大哭。是卸下防衛、容許自己脆弱的解放哭泣。
我安靜地陪著她,此刻我可能是世上唯一能陪她肆無忌憚地哭泣,不會叫她找個男人結婚了事的人吧。

被認為是「刺蝟」一樣的女人,內心往往是有傷口的。在過去受傷無助的時候,她學會了反擊,這是存活下去的要件。因為安全感遭到破壞,她必須穿上有刺的外衣。前夫的背叛與傷害,的確造成Eva現在對人的防衛與敵意,但如果一味否定她的防衛,要她如何生存呢?Eva不願意讓前夫探視與誤導女兒,這難道不是一個單親媽媽生存所需的強悍嗎?「父愛」的確是個冠冕堂皇的理由,但決定讓女兒失去父愛的人,是Eva的前夫,不是她。

「妳有權利堅持妳的決定。」我說。

「不過,妳也可以想想,」我輕輕地提醒她:「這些刺是雙向的:向外刺擊別人的時候,也同時向內刺痛自己。」我相信得到自我肯定之後的Eva,會有能力慢慢調整過度的防衛。 

另一方面,慘痛的婚姻和這段靠自己站起來的經驗,也讓Eva看到自己的潛力,讓她發現另一個自己,敢於懷抱自我成就的雄心,不再把婚姻與男人當成人生的要件。她的獨立與強悍讓週遭的男人不安,性騷擾事件和男友的一廂情願,讓我見識到男性拒絕承認「女人可以不需男人而獨立生存」的心態。

幾個月後,Eva向我暫別,因為接任亞太地區的總經理,必須在幾個國家各待三個月,她帶著行囊,又是初見時充滿自信的樣子,在她看了錶、又打算旋風般衝出去時,我急著問:「去那麼久,那女兒呢?男友呢?」,她原本已經衝到門口,倏地停下,並沒有放下包包,只是偏過頭看我:「喂,醫師,妳應該問我去那麼久,不曉得可以賺多少錢吧!」「別擔心了,再聯絡!」

之後的幾個月,我陸續收到她寄來的明信片,多半是她主持各種研討會的神氣照片,其中有一張,是她的女兒在韓國的學校領獎的照片,我不知道是什麼比賽,不過,小女孩自信的眼神真是跟她一模一樣。

誰說女人不能自己帶好小孩?誰說離婚的媽媽一定很寂寞?誰說女人一定要依靠男人?
那是不願意看到女人獨立的男人,不承認女人有專業能力的男人。
或者,還有一些習慣靠男人生活、不敢相信女人可以有另一種選擇的女人吧。

(KKBOX女性音樂館  鄧惠文專欄)

arrow
arrow
    全站熱搜

    elsatw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1) 人氣(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