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最近天氣涼了,可能比較好睡。」看著身旁鼾聲大作的男友,她這樣想著。

但是自己卻非常清醒,盯著天花板,半晌也不覺一絲睡意。醫生說失眠的人不可以醒著躺在床上,會形成習慣。她明知該起來看書或摸東摸西,卻擔心起床的動作會擾醒男友,仍舊繼續躺著。

為了熟睡的男人一動也不敢動,而男人舒服地躺成大字,占掉床鋪四分之三以上的面積,盡情地打鼾,對她的體貼和無奈都渾然不知。這種奇妙的孤獨感還真熟悉。她試著回憶,甚麼時候開始經歷這種感覺的?

好像與第一個男友交往時就開始了。

她有過三個男人,二十歲的時候,三十歲的時候,四十歲的時候。

在各個年齡階段,她與男人的關係模式不同,但男人總是比她容易睡著,這點始終沒變。

第一個男人擁有她嚮往的一切。那時她二十歲,有一雙明亮的眼睛,簡單的心。
男人年紀比她大,經驗比她多,在工作上指導她、照顧她度過職場菜鳥的考驗,生活上也處處為她開拓眼界。每次看完電影,她總是謙卑地聽他高談闊論,覺得那些引經據典的大師影評都好精闢。他總能帶她去新鮮好玩的地方,她開始習慣自己吃不起的料理、自己住不起的飯店、自己看不懂的藝術,還有同伴買不起的衣服鞋子和飾品。漸漸地,在他的讚美和擁抱中建立自信,她覺得自己成熟了,從鄰家小妹蛻變為性感魅力的女人。

相處的時候,她喜歡裝世故,最生氣的是男人說她天真。有一次她無意間撞見男人攬著另一個女人逛街,事後男人忙著解釋,她卻以不在乎的口吻說:「不用解釋,你以為我是小女孩,不懂甚麼叫逢場作戲嗎?」男人大大地讚許,說她是一個識大體的、讓男人離不開的女人,比平常更熱烈地與她翻雲覆雨。之後男人安穩地睡著,她就動也不敢動地躺了一夜。她覺得自己好棒,真的是很特別的女人,只是不明白眼淚為甚麼不聽話地流個不停。

第二個男人擁有跟她差不多的東西。

那時她三十歲,有一雙機伶的眼睛,複雜的心。好不容易走出第一段感情的創傷,覺得男人還是老實、可以掌控的比較好。她跟同齡男人交往,彼此都是拼業績的上班族,有事一起討論,互相支持。外出輪流付帳。偶爾也輪流鬧脾氣,為各種莫名其妙的小事拌嘴。例如看完電影,她鉅細靡遺地分享觀感,他卻加以駁斥,兩人一路從西門町辯到重慶南路,她氣得跳上公車,心想男人為甚麼又笨又固執。

以為會和他一起建立家庭,攜手走人生長路,她把他的事都當作自己的事。催促他進修考試,擔心他冒險投資,反對他賭氣換工作,還從領帶到皮鞋叮嚀他的穿著門面。她認為兩人應該互相坦承,行蹤透明,絕不能有任何遊戲感情的心態。一天下班後,他玩了五小時的線上遊戲,一句話也沒跟她說,似乎也沒注意她燙了頭髮。她來回按著電視遙控器,每一台都那麼無聊,想到這個月又有同學結婚買房子,心情更加煩躁焦慮。但她不敢立刻發飆,因為上次他已經抱怨壓力太大,說她變得一點都不溫柔。還是等他結束遊戲,睡前再談心,問問未來的打算吧。等著等著到了深夜,他仍未走出書房,推門一看,他竟然趴在桌上睡著了。

第三個男人一無所有。那時她四十歲,有一雙冷靜的眼睛,清晰的心。

不僅當上主管,還成立了自己的品牌。善於理財的她存款可觀,房貸也即將繳清。她有一番領悟:與其四處尋覓理想的金龜婿,不如自己打造夢想比較有效率。這個男人失業,手頭空空,已經積欠前妻六個月的贍養費。和她交往後就搬進她的屋子,省了一筆房租。如果用世俗的標準衡量,他的確是一無所有。唯一有的是時間,用不完的時間,隨時都有空陪她。

朋友批評男人吃她、用她、賴著她,但她不以為意,想想自己年輕時,還不是吃男人用男人住男人的,不都理直氣壯,還覺得好光榮呢,怎麼男人就不能被女人養。除了陪伴與親密之外,她想不出還需要男人提供甚麼。她幫男人付帳,男人也會開心地撒嬌說謝謝,買皮鞋給他時會說「妳對我真好」,送香水他就會做出誇張的表情,悄聲說「要我晚上噴這個助興嗎?」

看完電影,她若有所思,但卻懶得說給別人聽。現在她對自己的觀點很有信心,不需要得到男人的認同。就算男人不認同,她也不會覺得怎麼樣,不會改變甚麼,所以完全沒有爭論的興致。

平常下班後,她還要看報表,作檔案,可以靜靜看體育節目而不來煩她的男人,算是很理想的。到了這個階段,不麻煩就是理想了。

看她在線上,老友立刻從Skype撥入,傾訴管教小孩的不易、夫妻的口角和公婆的慢性病。

「每個人都很辛苦。」她想這樣說。但朋友一定會反駁,說單身的她不知世間疾苦。她決定不回答,只送出一個苦笑的表情符號。

她闔上筆記電腦走進臥房,男人似乎已經入睡很久。

這應該是最後一個男人了吧。她想著。還有甚麼值得嘗試的嗎。

(KKBOX專欄 鄧惠文著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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